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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18日

福元昌老茶庄的易武往事

 说不清已是第几次踏进易武纳么田的这座老宅,总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有百年福元昌创始人余福生家后人的所有温度,四代人的成长,在这里。有生活的气息,有时代的印记,有余家人所有的欢笑与温情。这里的一房一瓦,一尘一土,都常会在梦里呈现,带着一种隔世的陌生与熟悉。这里,才是余家人晴朗无尘的光阴,这里飘散着人间最朴实的烟火。
余勇畅老人总是坐在低矮的廊前给我们讲述祖父余福生与父亲余世高的故事,而孙子余文德,就在边上玩耍。或许,小时候在老屋里踢各类团茶、饼茶玩耍的经历,可以唤起余勇畅对爷爷的所有印象,每次的故事都要从这里开始。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平凡的,尤其在那个特殊的时代里。爷爷余福生,幼时在易武上过几年私塾,年轻时随父亲余志书走乡串寨,到曼秀、麻黑等附近村寨收购散茶挑到易武卖给茶庄,手脚麻利地跟在父亲身后,赚点挑夫钱。余氏父子对茶事已经掌握了些经验,但苦于家底薄弱,无钱自己开茶庄。爷爷余福生的婚姻为家庭带来了事业上的转机。奶奶李氏,出生比余福生晚一年,她丰厚的嫁妆成为余家开办茶庄的资本,爷爷余福生在妻子的支持下,买下倚邦几近衰落的“元昌号”,在前面加一个姓字中的“福”,创办“福元昌”茶庄。
有的人,天生就是为某事而生,因为多年买茶贩茶的经验,聪颖并极具经营头脑的余福生,带着初入茶市的谨慎与吃苦耐劳的坚韧,令茶庄的生意如日中天,迅速在茶号林立的易武街上脱颖而出,成为佼佼者。每一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信仰,朴实厚道的余福生,凭他的诚信之道,凭他对茶叶品质的严格要求,在茶叶江湖里游刃有余。爷爷余福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当时因为印刷困难,内飞、内票都需要自己制作,于是,先写在木头上,雕刻出来,再盖章完成。出生于1927年9月的父亲余世高,还记得小时候曾用木戳子帮助父亲余福生盖商标的情景。百年之后的今天,我们依然可以从福元昌老茶的内飞、内票上感受到余福生那标致的手写体,带着手作的朴拙与余温,也感受到余家做茶的严谨。那时余家茶事兴盛,家里有5匹骡马托运茶叶,货物多时,还得租马,组成一个十四五匹骡马的马帮。
茶马古道上浩浩荡荡,来来往往,走出了“福元昌”的繁华与荣耀。这个朴实感人的创业历程,在余勇畅老人的口中说来,娓娓动听,可是其中的艰辛与曲折,非亲历的人所不能体会。
如今,我们来到易武老街,那条青石板路,简单平实,坚硬牢固,用一砖一瓦细致堆砌而成。走在上面,那些前朝往事,昔日繁华,在脑中翻腾。当我走进易武老街里的余家老宅,那木质的墙,木质的梁,木质的楼板,在灰暗斑驳里沉寂。这座老宅子,凝聚了福元昌斑驳沧桑的历史,收藏了余家艰苦创业的故事,落满了岁月飞扬的尘埃。这里的每一块石板,每一堵土墙,都有着岁月遗留的细碎痕迹,那些关于茶的所有记忆。当我置身其中的时候,我会忍不住问自己,余家老人,真的在这里居住过吗?穿越百年之后,来寻他的气息,于每一块青石之间,每一块老木之上。那木质的楼梯扶手上,是否还留有他手中的余温?一遍一遍的从长廊走过,只觉得他真的存在过,这里真的还可以寻觅到他的气息,依稀仿佛看到那些马匹停在廊前院落里,有整件整件的茶搬上马背。屋里有余掌柜低沉浑厚的嘱咐声,廊前有小伙计来回走动与吆喝声,孩子们的欢闹嬉戏声,街上各种马嘶人闹的嘈杂声……忙碌的场景中,一饼一饼的福元昌七子圆茶,被运往远方。
是的,历史是真实的,一百多年前,这里确实有过一个“福元昌”茶庄,这里留下了他发展与鼎盛的痕迹。他出自这里,主人余福生一生的故事也在这里,那么多的经历与故事,都镌刻在了易武这片土地上。离开了易武,他就不再是福元昌,离开了西双版纳,他就不会再有故乡。所以,每一个想要寻找福元昌的人,都会寻来易武,都会在老宅前停驻。在光阴的流逝里,关于普洱茶的所有故事都在这里。易武,这是一个无论去到哪里,始终都是要寻回的地方。总有一天,福元昌也要重新走回这里,沿着这条青石板老路走回来,为他曾经的荣耀与尚德。除了这里,哪里还能安放下一个如此沧桑与厚重的老字号?当然,我喜欢这里,这条老街,对我而言,这里不仅有福元昌老宅,还有可以眺望和期许的远方……
每个人的人生旅途中,都有太多不可避免的遭遇,尤其在那个乱世,尤显曲折与艰难。朝代更换,人事改变,福元昌曾一度停业,复业后,又在1929年达到鼎盛。世事苍茫,抗战开始后,余家茶叶生意一落千丈,全易武的茶叶生产都停顿下来,余家家境日渐不好,生活压力日重。悲欢离合,生老病死,是那个年代的主旋律,大家都在同一条路径上行走,无论曾经门族显耀,还是清贫如洗,同样的冷酷无情。余福生和其妻子相继在抗战胜利后的1945年和1946年病逝,结束了他传奇一般的生命历程。他用自己辛劳的一生书写了普洱茶历史的商业传奇,德高才备的他,也换取了世人永远的怀念与敬重。
命运多舛,光阴太过无情,作为长子的余世高,在父母去世后,带着两个年幼的弟弟艰难度日。岁月依然不依不饶,生活愈加艰苦。余世高努力把两个弟弟培养成人,承担起那个年月长兄为父的所有责任。让他们最终走出易武,进入到县城,有了让人钦羡的工作。宁静慈悲的余世高老人,不仅写得一手漂亮的字,还会画画,家里门框上的对联和门头上吊的灯笼都是他自己写画的,还能带徒弟唱花灯。即使在85岁高龄之时,余世高老人还眼能穿针,手能写字。余福生一家艰苦创业,留在世上的,除了自己的后代外,还有后代拥有的书写文字和绘制图画这些文化意义上的能力,这是留给后人的一笔真正的财富。1970年4月12日,易武大街发生一场火灾,余家虽然没有受灾,但是父亲余世高也随同生产队其他受灾人员一道搬出了易武。当时迁出两批人,分别迁到纳么田与大荒坝两地,余家人迁至纳么田。1980年,市场稍微放开,尚有生意头脑的余世高老人,便带着妻子开始在易武街上售卖小百货及早餐,每天把在易武老宅里做好的米干,挑到新街去卖,以维持生计。与妻子一同经营生意的日子是忙碌而快乐的,虽然利小,可是平凡日子的烟火却是炫目的。直到妻子去世,余世高老人才停下生意,回到纳么田与儿子余勇畅共同生活。余勇畅在此二十几年里,一直赡养老人,直到终老。
余家后人纳么田老宅
1985年,余世高老人永远记得,余家人永远记得,两个在县城工作的弟弟,回来强烈的要求卖掉老街祖宅。余世高老人老泪纵横,苦苦哀求两个亲手带大的弟弟。这座祖宅,是余家人蓄养情感,安身立命之所,承载着余家人所有的荣耀,承载着老人所有的童年及对父母双亲的记忆,他怎能忍心卖掉。这位尝尽百味、历经风霜的老人,连剩下的散淡余年,都无处容身了。世情百味,无奈,自己已经年迈,终究是强不过两个弟弟,即使族人也出来劝解,老人最后还是不得不在变卖祖宅的契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最终,余氏祖屋以3500元的价格卖给了来易武老街上门的女婿段光祥,余世高老人分到1000元,两个弟弟分别分到1000元和1500元。余世高老人在悲痛中搬出易武老宅,留下了父亲余福生做的一屋子茶叶,交由段氏随意处置,仅带走了唯一能怀念父亲的物件——他生前睡过的那张老木床。余世高老人真正离开了,带走了余家人在易武生活的所有痕迹,也带走了满生忧伤,从此精神不振。至此,余家人算是彻底告别了易武老街。一个家族,一幢老宅,几代人的命运,就如一段没有结局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