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茶的起源有一个脍炙人口的传说：
约在明末，时值采茶季节。北方军队路过庙湾强行驻扎茶坊，睡在工厂，耽搁了茶青及时处理的时间。江公心急如焚，这可是一家的生计所在啊！待官兵开拔后，茶青已发红。江公急中生智，组织家人赶忙把茶叶搓揉后，用当地盛产的马尾松柴块烘干。烘干的茶叶呈乌黑油润状，并带有一股松脂香味。因当地一直习惯于喝绿茶，不愿饮用这另类茶。于是，便把烘好的茶挑到距庙湾45公里外的星村茶市贱卖。没想到第二年便有人2～3倍的价钱订购该茶，并预付银两。之后，红茶便越做越兴旺。
关于红茶起源的这个传说，已于1992年载入陈宗懋院士主编的《中国茶经》中。那么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传说呢？难道说正山小种的工艺是偶然出现的？
《中国茶经》
其实，传说的意义往往是暧昧不明的。
捷克作家昆德拉从孩提时代起就一直被民间传统“国王们的骑马”所吸引，据说“这是一种异常美丽的民间仪式”，其含义早已不为人所知，仅仅保留了一系列含糊不清的动作。
即使有一些零星的传说的片断好像在影射仪式的真实起源。但是如何对付那些顽固的细节呢？为什么叫“国王们的骑马”？难道会有很多国王？为什么国王和他的小侍从要穿女人的服装？为什么国王在整个骑马中不许说一句话？这一切究竟有什么含义？无人知晓。有许许多多的假设——没有一个被证实。“但正如埃及象形文字对那些看不懂它们的人来说是最美的。”
军队意外降临，江家生计陷入绝境。江公急中生智，凭精湛手艺将坏茶加工成好茶并卖出高价。这一节故事在2018年的电视剧《那年花开月正圆》里被乔装打扮，演绎出了茶叶落水发酵后，口感变得更好，所有的货物都价格暴涨的新传奇。可见，意外造成紧俏，是商业传说的一个模式。
《那年花开月正圆》
所有的传说尽管都很浪漫，但氤氲的微光中往往透露出些许真实的信息。我们从商机、工艺等角度分析这个传说。
首先，正山小种为什么恰好在明末出现并大放异彩？这其实是一个稍纵即逝的商机。
明朝初年，朱元璋废团兴散，茶叶制作工艺迎来了一系列层出不穷的创新。但我们知道，明朝为了防范疆域外那片神秘莫测的海洋，采取闭关锁国鸵鸟政策，“寸板不许下海，不许片帆下海”。政策执行两百年后，百业凋零，海盗猖獗，民不聊生。
隆庆开关（1576年）之后，商业迅速发展起来。经济腾飞，倭寇消弭。明万历二十七年（1599年），广州市舶司恢复，万商云集黄埔港。
市舶司回府
茶叶是蕴含中华民族独特智慧的商业产品。任何商品都在卷入全球化之后才能获取最大利润。中华民族虽然发明出了茶叶栽种、制作与品饮方式，但茶叶成为商品却是因为外族。
从唐至清，中国人总将外人嗜茶理解为“蕃人嗜乳酪，不得茶，则困以病”。人类学家张经纬则不以为然，他在《博物馆里的极简中国史》一书中认为，回纥从西部草原接受了摩尼教和佛教的信仰，渴望通过饮茶提神醒脑，从而达到修行翻倍的目的。正是因为回纥人频繁地找唐朝要茶，研究唐宋经济的孙洪升先生这样认为，“北方的茶叶市场遂逐渐形成并不断扩展，这就加速了茶叶的商业化过程。”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中的回纥人
中国人喜欢喝茶，但因为食肉量不大，茶叶刮油感较重，所以中国人尽管爱茶，但人均消费量到今天都不高。从中国边疆的少数民族的饮茶量看，只要是他们爱上了茶，他们的消费量是非常惊人的。
正山小种
所以，我们应该有个理性的推测，正山小种在明代的出现，与唐代茶行业的出现一样，都是因为有了巨量的全球新消费者的出现，茶的品种与工艺面临全新洗牌。
国外有一本书名叫《The Story of Tea》（茶叶故事）的书中讲了一个年代有略微差异的故事：
1646年，清朝第一代皇帝顺治的叔父摄政王多尔衮统治期间，他企图将福建省纳入满族的统治。据说当军队进入武夷山时，桐木村的村民试图将茶叶藏起来。桐木村的江氏，已经有24代历史，宣称他们巧妙地发明了红茶。为了阻止茶叶腐坏掉，他们迅速用当地刚砍下的马尾松柴烘干茶叶，然后他们发现做出的茶叶有一股很重的烟熏味，呈黑色，他们认为这种茶肯定做坏了。尽管如此，当荷兰商人像往年一样来收购茶叶时，村民们还是拿出了这些“特别的”茶，令他们感到惊奇的是，荷兰商人对这种茶情有独钟，并且第二年又来买了更多，并且偿付比一般的茶叶更高的价格。
顺治帝
传说中关于工艺总是充满了浪漫色彩。今天中国最出名的茅台酒，也有一个传说：
最早的赤水河边的酿酒作坊出现在明末，明朝屯兵镇压当地叛乱，随着军队而来的酿酒工匠利用当地的特产红高粱和河水，制造了最早的沿河流地带的蒸馏酒。当地少数民族喝之“醇美”，叛乱平息了而制酒的工艺也流传了下来。
但历史上的名优产品，往往由商人主导。因为工艺的特点往往是精密与繁琐。这两点都需要金钱与手艺的支持。
著名的台湾美食家唐鲁孙在民国时期品尝到了茅台酒，非常喜欢。他在当地打听到了如下信息：
川盐运黔的业务，不操在四川人手，反而是由山西陕西的盐商把握操纵。北地天寒，山陕一带的人，平素都喜爱喝两盅，可是他们喝芳烈的白酒。这帮人起初一到贵州，喝那贵州用玉蜀黍酿的土烧酒，酒一进口，炸腮刺喉，简直没法下。后来有人发现仁怀县茅台村杨柳湾，有一条赤水河支流的一个小河汊子，水质晶莹，入口清劲温淳，遵义府属又是贵州高粱产区，高粱取之不尽，水又甘沁沉厚，准能酿出上等白酒。盐商们一向是养尊处优舒服惯了的，于是不惜重金，回到家乡把一等一的酿酒高手，并带了制酒曲子，请到贵州来，在杨柳湾设厂造起酒来。
川黔古盐道
唐先生的记录校正了传说，却并没有让传说湮灭，而是让它保留其神秘，顺利归位。同时，在酒商重写传统的今天保留了历史的痕迹。我们的茶文化也应有如此思路。
本文选自曾园2025年即将出版的新著：《呼之欲出的中国茶道：拨乱反正100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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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4月18日